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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赋第一章秋日过午,和风流转,满园的花卉异香随风浮浥,彷佛中人欲醉。

一袭貂裘拥香而至,底下鹅黄色的裙幅转过花荫,迳往园中楼阁。

一双缃丝绣履来得翩急,却无丝毫声响,明明满地落花,居然看不出足印何在。

阁外把门的小厮大老远便瞥见,忙从瞌睡里打醒过来。

“小姐安好!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说话间来人已至,粉嫩的脸蛋上薄透红晕,摇手示意免礼“我……我娘呢?”

裘袍少女一脸紧张神情,语里带着几分喘不过气的娇吁,微乱的发鬓旁汗珠晶莹,宛如点点缀玉。

“娘在不在?还没出门罢?”

“夫……夫人她在阁里忙着,整天都没露脸。”

“还好!”

少女舒声长吁,容颜稍缓,肩头挪处,细润的小手一把褪下轻软貂裘,顺手交给那小厮。

藏在貂裘底下的是一袭清晓月色般的莹白丝裳,肩膀、小臂等贴身之处平滑如水,高耸的胸脯撑得白衣薄透,香汗微濡,倍显服贴,趁着阳光相映,彷佛浮现出新橙般的鲜嫩肤光。

那小厮只看得魂不守舍,赶忙拿貂裘挡在身前,以免出丑。

少女浑没留心,推门快步走进阁里。

那小厮巴巴地看着那抹玲珑背影转入内堂,突然惊觉:

“小……小姐等等!老管事有交代,不得夫人吩咐不得擅入……”

说到一半,省起对方乃是夫人的千金,顿时语塞。

这座悬起“弹指山庄”四字匾额的庄园隐于九云山镜花谷的花海深处,庭园依山傍水而建,景致天成,夏蝉过后尤其幽静,迥非尘世气象。

九云山去京不过四十馀里,但山径曲折,通往山庄之路隐蔽难寻,再加上山庄初代主人“古今回照”时明月着意隐居,一直保持着与世无争、居于江湖风雨之外的调性,更如世外幽境一般。

“时”之一姓颇为希罕,每每引人注目,却甚少见于江湖故老,这与时家一贯的低调作风有关。

正因如此,每当少女羞涩地提起自己的名字,那些神思不属的英侠俊少往往只顾将“时晴雪”的芳名和倩影牢映在心,却少有识者联想到那深藏花海的弹指山庄。

踏上通往主室的黄松木回廊,时晴雪不觉放轻脚步。

蹑手蹑脚地来到娘亲的卧房外,四下一片寂静,登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小姐回来得忒早,院里诗课都念完了么?”

一把嘶哑的妇声冷不防地自颈边响起,吓得时晴雪差点把心给跳出来。

赶忙回头低声比划:

“拜……拜托!好婆婆,你别那么大声,娘都要听见啦!”

明明声音近在耳畔,转身看时,发声的老婆子却还在几步之外,袄袍鞋袜一色鸦青,一个大肚子圆滚如鼓,正是庄里的老管事宫婆子。

那肥满的身子颠颠颤颤地走来,咧嘴而笑,指着两扇打磨晶亮的玉石门板。

“房门关好,内里说什么都听不见,外边自然也是一样。再说夫人有令:小姐的武课都已经搁着了,要是再偷闲不念书,婆子可得抓小姐来打屁股。”

时晴雪脸上一燥,双手不自觉地往裙后一挡,悄声道:

“人家都快十六岁啦,还来这个?就只今天提早点回来嘛。看我不是来向娘亲自首了?”

“小姐这点便宜心思,还是别向婆子卖弄。”

宫婆子眯起眸子,皱纹深邃的眼角堆满怪笑。

“夫人正忙,小姐还是先别见她。有什么事,等夜里再说也不迟,别说婆子没好心提醒。”

[不成不成,那就迟了啦!”

时晴雪急急挥手,顺势塞给宫婆子一块赏银,却是枚沉甸甸的白银坠子。

宫婆子接在手里,迳往嘴上一捂,喉头鼓得一鼓,再张手时啥也没剩下,眼珠贼兮兮地一转。

“婆子总不白拿姑娘的东西,只得帮上一把,要是夫人问起,老身可没计较。”

时晴雪合掌一跃,欢颜而笑:

“谢谢婆婆!”

眼看宫婆子让开去路,立时跳上前去,使劲推了几下,将两扇薄薄的石门用力推开。

一片夺目光彩溢涌而出,视野陡然亮开。

朝里大开的门扉把整座阁房拱现出来,只见锦床青毡、宫灯画屏,花鸟翎毛的画卷挂了满房,茧纸泛黄,题印宛然,无一而非历朝珍品。

种种奇珍古玩随处散落,俯拾即是,从古锈斑驳的青铜兽彝到前朝典制的镶金官瓷,任拿一件都能教京师里的博古名士爱得不忍释手,外加一地的金银珠玉,根本是座价值连城的宝库。

这些宝贝均是历代主人的蒐藏,时晴雪平素见惯,早就不以为奇,令她呆住的是房中央的异常景象。

挂着藕色薄纱的大锦床上凌乱不堪,到处都是衣裳碎片。

床间伏着一抹曲线撩人的裸裎艳色,白腻的颈里垂了条黄金细链,隐有汗水闪落;一个披发纹身的汉子在上头一阵勐骑,腰股胯间啪滋啪滋地直响,伴随着高昂起伏、欲仙欲死的颤喘,彷佛喜悦得随时都要升天。

“……呀!”

时晴雪急忙捂嘴,却已迟了。

闻声转来的是一张娇艳绝伦的面容,桃腮凝水,眼波如梦,望见时晴雪眼神先是有些讶异,随而似笑非笑,旋即低眸急喘、又是一波高潮将至。

纹身汉子低嗥一声,双手一箍,挺腰勐力前送,插得她仰起半身,埋在床褥间的一对雪白豪乳直飞起来,霎时掀起一阵乳白波涛。

随着漫长的射精,乳波震汤由强至弱,久久方息,终随那承尽男精、微微痉挛的娇躯跌回床中,犹带一丝轻颤的馀韵。

“郎……郎君好棒,人家差点又要丢了……”

女郎腻声呓语,微抖的指尖划弄着男身胸前刺青,只见青纹刺的是个回首嘶嗥的狼形异兽,雕得狰狞凶勐,毛爪尖利,浑身缠以血色云文,别有一股慑人阴悍。

狼纹男子听得她意犹未尽,不由得愈发狞笑:

“小荡妇!今日不把你肏得脱阴,我封天路喊你叫一声娘!”

明明射后尚未拔出,竟又抱着美人开始抽送,滋滋有声,彷佛不知疲软为何物。

那香汗淋漓的丰腴玉体被一双铁臂牢牢环住,只得插得震颤不绝,满腔情欲都化作阵阵撩人浪吟,神色似在失神边缘,竟然还仍能媚眼调笑:

“好不怕丑!人……人家雪丫,还不要你这老小弟呢!”

最后一瞥,却是朝时晴雪霎眼。

时晴雪看得面红耳赤,差点当场冒烟昏倒。

那男人她完全不认识,伏床呻吟的美貌女子却是再熟悉不过。

十七年前,女子以弹指传人的身份现身皇城,向相约论武的中州六大家门之主敬上杯酒,一夜之间艳冠京华,无数英雄侠少为之倾倒,只盼得拥美人怀袖。

六家中的银鞍将府之主“掣电干戈”牧长征最为殷勤,当天还将皇上御赐的坐骑牵与佳人代步,亲自护送她回京中居处,一时传为风流逸话。

韶光易老,美人只怕暮迟。

然而,也许她真的得天独厚。

任凭春去秋来,无情光阴却丝毫减损不了她的容颜与娇艳,仍是青春红颜,不可方物。

直至今日,

“夜来幽梦”时婵娟的丰姿依然颠倒众生,美名犹胜于昔。

正因为有如此的风华,能教“狼首星君”封天路远从关外来会,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封天路成名北域二十载,自来横行一方、杀人无算,在他床间承欢的女子一向都是战战兢兢,连他阳根肉菇底下的积垢都小心舔食,唯恐侍奉稍有不周,落得毙于掌底的下场。

也只有时婵娟敢在置身狼吻之馀谈笑风生,甚至与之较劲,难怪被封天路看作希世尤物,交欢不休。

相较于娘亲的风情万种,时晴雪可说跟木头没两样。

在她脑袋想像得到的范畴里,男女之间超过手牵着手以上的一切接触,淫秽的程度大抵都高到难以辨别这不是她第一次撞见娘亲与别人的好事,照往常惯例,她向来都是一呆之下落荒而逃,连春心荡漾的时间都来不及。

唯独这次冲击太大,甚至目击到娘亲给人射入阳精的片刻昏厥,即使她完全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但时婵娟那恍惚、沉醉的表情却太过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忘了拔腿就跑。

等时晴雪从晕陶陶的混乱状态回过神来,立时惊觉一双狼目正试量着她。

“狼首星君”封天路的眼神晃动着勐兽择食般的焰火,彷佛透过这种眼神,就能将时晴雪的衣服一件一件刺穿、粉碎、撕剥下来,任由他恣意侵犯。

时晴雪吓得寒栗乍起,没来由地一阵腿软,就这样坐倒在地,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他是坏人!”

这个判断非常精准,此外完全没用。

封天路手拥时婵娟的美妙胴体,眼里却盯住了她的宝贝女儿,笑得不怀好意:

“你家这小娃儿倒也生得标致,看这软绵绵的模样,肯定还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反正迟早要被人骑,不如先让老子来开苞了罢?”

时晴雪根本就听不懂,但一看对方表情便知大事不妙,一急之下,双腿忽然重生劲道,脚底一阵风起,想也不想便一蹦起身,转头就跑。

封天路面露狞笑:

“哪里走?”

正要暂时撇开时婵娟以出手留人,忽觉腰间一紧,顿时难以动弹。

却见时婵娟慵懒一笑:

“好没良心的郎君!人家都在这里给你摆布了,还想打别个儿的主意。人家不管,你……你可得留下这一发来!”

腴嫩如雪的大腿反过来一夹,股间一阵抽缩,膣穴柔肌彷佛活物般挤压起来,几乎吸得封天路一泄如注房门应声摔上。

就只这么一下,时晴雪已仓皇逃离。

“夜来幽梦”之名,绝不是凭空得享。

进到时婵娟香闺中的男人,谁也别想自以为是胜利的一方,就连“狼首星君”也不例外。

封天路险些失守,急忙收摄心神、强锁精关,转头看见时婵娟一脸娇媚,彷佛刚刚的小小示威是个不经意的花招,不禁发起狠来,淫念大炽,邪笑着将时婵娟压仆在床。

“郎……郎君要来了……”

时婵娟娇喘几声,满腔地难耐寂寞:

“你这坏蛋,偏要折腾人家……快、快出来嘛……”

趁着时婵娟的浪态,封天路马上又射了一回。

那根阳物竟似泄后不软,喷薄之际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疯狂深插,捣得灌满肉膣的精浆不住溢泄,沿着丰盈的腿股一路漫流……************过了一个时辰,时婵娟才穿戴整齐,踏出房门,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时晴雪的居间。

一进门,只见女儿的梨木大床拉起纱帐,被单里传出呜呜呻吟,一副有人发着恶梦的可怜模样。

时婵娟看得好笑,走到女儿床边坐下,往棉被上头一拍:

“还不起来!想赖到月亮照屁股么?”

时晴雪怯怯地掀开被单,水汪汪的眼里满是无辜。

“刚……刚才那个怪人是谁?”

“不是怪人,是坏人。”

时婵娟盈盈一笑,颇带捉狭意味。

“娘被坏人欺负了,我的丫头怎么不来救人,自顾自地就跑掉啦?”

时晴雪神情发窘,脸蛋顿时红了起来。

弹指山庄不以武功闻名,并不代表时氏列祖没有奇技传家。

时家初祖“古今回照”时明月便是当时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传说修为高得不可思议,一个眼神便足令英雄俯首。

只是自这位绝顶高人退隐山庄,便没听说时家再有哪个以武扬名时晴雪是其母之后的山庄传人,却连把开锋匕首也不敢把玩,武功那是不用提了,真要与“狼首星君”这等魔头动手,只怕连人家迎面吹来的一口气也挡不下。

能够值得说嘴的,也只剩下逃离现场的脚底本领而已。

“欺负人的明明是娘!哪……哪有人当着别人的面就这样、那样……”

嗫嚅一阵,终究还是羞得说不出口。

时婵娟拉着女儿坐起,一副猫捉老鼠的表情。

“自己闯进门来,还好怪人呢!那头贪狼封天路是边关有名的魔头,娘特地选你不在的时候招唿他,偏偏你要给他看见,这下好啦!不定哪天就给他吃了。”

时晴雪一怔:

“既然不是好人,娘为什么还……还要跟他……”

脸上羞热,顿时说不下去。

时婵娟闻言抿嘴,眼波盈动,笑得分外撩人。

“这个么,自然是娘比他更坏。”

轻轻拍了拍女儿粉嫩的脸颊,笑道:

“要是他再坏上几分,也将就当得你爹啦!雪丫想不想要个爹?”

“不想!”

时晴雪红着脸摇头,眼眸却是清楚:

“我不要爹,反正从来就没有。但如果说娘打算……”

话没说完,便给娘亲的指头按住了唇。

“不要最好。光是一个丫头就难养得很,再来个男人怎生是好?”

时婵娟嫣然一笑,把时晴雪搂在怀里拍了几下。

“一去京城,又有几天抱不到我的好丫头了。先来多抱几下,免得过两天觉得不够。”

时晴雪悄声嘀咕:

“人家又不是钱票,还可以先支先付?”

一边抗议,一边在娘亲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时婵娟摸了摸女儿的头,微微笑道:

“过几天我就回来,在书院也好、庄里也好,可得要乖乖的。多听宫婆婆的话,知道么?”

时晴雪在她怀里点了点头,一时有些迷惘。

在娘亲出门前,时晴雪忍不住发问。

“娘……”

语带迟疑,终究还是出口。

“一定要这几天去么?我今天听书院里的人说,皇城这阵子出了一个夜行飞贼,连犯鉅案,甚至还伤过人,很不平静……”

“真的?”

时婵娟眼眸闪烁,一拈颈间金链,笑得居然有些开心。

“这么说来,娘可要小心点啦!”

“我说真的啦!”

时晴雪急了:

“娘!你每次出门都那么招摇,至少这次不要穿金戴银……要给贼人盯上了,怎生是好?”

时婵娟拗她不过,索性取下金链,迳往时晴雪颈中一套,笑道:

“好好好,都给你保管。不定飞贼也会光顾我们庄子里,破财事小,可别连人也给偷走啦!”

时晴雪羞红了脸,又是一阵不依,终归是送着娘亲的马车出了庄门。

************弹指山庄距京师外城并不甚远。

当时婵娟下得车来,望见气象巍峨的皇城朱雀门,正好赶上禁夜的前一刻。

单从这一点,谁都能推知京中有了异状。

当今王朝兴昌,京城繁华冠于诸代,坊市入夜犹盛,原本并不禁夜。

只因近月飞贼为祸甚烈,不仅民间富室遭劫,连皇亲王公的府第都多有失窃。

皇城司铁卫脸上无光,上上下下都被逼急,这才有了入夜闭门、加派金吾巡夜之举时婵娟打发了车夫,只带着一名贴身侍女桂儿,迳往城南民巷,不多时来到一处重檐大院,门前早有两名青衣婢女相迎,一见时婵娟便款款下拜。

时婵娟颔首微笑,身形悄然曳入院中。

这一夜,圆月高挂。

月光缓缓溢入院阁窗牖,照出一抹白影。

时婵娟换上一袭密扣织锦的紧身衣靠,竟是纯白服色、银丝绣滚,服贴胸腰的白布衬得她的身段分外紧致,胸脯、臀股浑圆欲出,再加上收窄的裤腰修饰,搭上一色银白的贴腿绸裤、浑身上下的姣好身形都呈现无遗,修长而又丰盈,任谁一看都转不开目光,月华之下更是耀眼。

“主人,都准备妥当了。”

迷云飘过,月光蓦然一黯。

一把清冽动听的嗓音轻轻响起,夜里无声无息地多了另一道娇小白影,绣饰虽然简单得多,却是一样的月白劲装,正是桂儿“很好。”

时婵娟点了点头,将一双白皮手套穿至指尖,最后才拉起一道掩面的冰绡薄纱,一双清冷美眸隐隐绽光。

桂儿缓缓退出阁外。

云雾风逝、月光重现之际,阁中已无时婵娟的踪影,彷佛她那一身雪白就这么随风遁去,化入照遍皇城的月色里。

第二章夜阑人静,斗亮的月光照落万千檐瓦,偶见几条鸦袍皂靴的人影从楼坊阴阒里扫过,旋即毫无动静。

这些人两两并行,不带一丝声息地穿梭巡视、目光灼亮,腰际均系着形式划一的鲛鞘军刀,刀盘镂刻成虎首之形,正是皇城司直属武班中最精锐的虎翼班。

率领虎翼班的是个紫膛燕颏的黑壮尉官,四十开外的面容颇历风霜,有着累功爬升的武官那种刀噼斧凿的冷硬。

六品骁骑尉的品秩在冠盖云集的京中虽不耀眼,但一说起皇城司熊凌开的“盘山硬剑”,京中武人的眼里绝无轻意。

熊凌开步上城墙角楼,居高远眺,不久身后便来了人。

“启禀大人,弟兄们把城南二十八坊都巡过了,并无可疑人等出没。”

“加紧巡逻。倘若飞贼今夜不出,京城便有十五日的安宁,就算一夜无功也是值得。”

“是。”

回报的卫士静静退开,见熊凌开的背影文风不动,忍不住问道:

“属下斗胆。那贼人神出鬼没,谁也说不准他来与不来,大人却如何断言?”

熊凌开驻剑不动,冷眼望着夜空下的连栋梁嵴,嘴角微微牵动。

“你没撞到十七年前的望舒之祸,是以不知,这贼却是从月里飞来。今夜正值望月十五,明夜起月转缺蚀,颇犯他的忌讳。要等到朔月过后、月亮渐圆之际,才是那飞贼的出手时段,图个“功成圆满”的采头。

“十……十几年前?”

那年轻刀卫忍不住异色:

“难道那飞贼并非新起,而是重出江湖?”

熊凌开将答未答,忽然眸光暴绽,厉声高喊:

“来了!”

皇城一角陡然亮起。

西首的寒空里划过一道银线,莫名而起,无端而去,

“嗡!”

随着疾风震响扫过城楼,瞬间在远方缩成一点莹白,竟看不出是何物!满墙守军都惊得呆了,远远追望,只见那点白芒似在某处一弹而起,后头拖着两条淡而狭长的白光,彷佛兔耳也似。

偷天下凡的月宫玉兔。

从十七年前……不!早在许久许久,初次有人目睹“飞贼”身形伊始,束手无策的皇城铁卫就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尽管他们都相信那一定是人,可是,凡胎肉体怎能有这般凌空飞渡、千里一瞬的惊人身手?

“快追!”

熊凌开提剑暴吼,喉里竟有些惊颤。

“飞贼已经落脚,定是犯案之处!快领弟兄们包抄过去,别教贼子走脱!”

遥遥望去,那点白光最后停下之处,正是皇城中贵胄云集、王公府邸迭相比邻的昭阳大街。

那名虎翼卫士应声下楼,熊凌开却跨脚一纵,自高逾两丈的城楼一跃而下。

“骁骑大人!”

旁里守军莫不失声,才要探头下望,却听一声山摇,人人都似觉城墙一震;但见熊凌开支剑蹲跪,肩膊甲片格格震响,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坠地之势。

铁靴踩出,铁塔般的身形从城墙阴影之下立起,不及理会身后城军的瞠目结舌,朝着灯火暗处迈步而去,彷佛有种不容稍待的焦虑。

风声疾掠,夜空里霎时又多了几道飞影。

“这是……庶拳门的纵跃身手!”

熊凌开目光睁定,仓促间又辨出几人身形,心头愈看愈紧:

“五形院、逝水剑、横槊帮、城东澹台氏……都是皇城武家中的名门!”

这是他预想之外的情势。

除了括含“虎翼班”在内的八百多名皇城司精锐,显然皇城里还有其它人得到情报,同样在这一夜里守株待兔,为的都是同一个目标。

夤夜埋伏的各路人马,全都冲着那抹银光而有了动作。

围捕“玉兔”的天罗地网就在此时展开!************秋寒露重,夜里的弹指山庄一片静谧。

一双小巧裸足自香木回廊下漫步踏过,勾出一段踝圆趾细的纤柔,犹带着点滴晶莹,在廊板拓下微乎其微的淡淡水痕。

留过腰际的长发微微摇摆,滑顺如缎,遥与廊外月光相映,浮溢着一片朦胧光泽。

时晴雪平日赖床成性,夜里一向睡得极晚,过了子时都未必就寝,每每让娘亲连哄带骗,这才肯就着烛光入睡。

这时她才刚泡了个晚浴,浑身清爽,披上小衣轻袍,轻飘飘的纱袍底下彷佛还冒着蒸腾热雾,熏得脸颊红扑扑地。

回到房里,时晴雪仍是不睡,点起小方案前的碧盏铜灯,就着金茫茫的辉光展开一卷韦编密织的木简古册,轻声诵读。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为何,而顾菟在腹……寄之月轮,传乎后世,月中之兔,自斯而有……”

读着读着,时晴雪不觉入神。

等到发觉身旁有人,宫婆子早进房好一阵子了“婆婆怎么不睡?”

时晴雪放下简册,明亮的眸子彷佛对事事都好奇,眼波里有种透人心脾的清凉气息。

宫婆子咧嘴一笑,圆圆胖胖的手指端出一盘香茶糕点。

“趁着夫人不在,婆子弄了点姑娘爱吃的。姑娘读书累了,也好提点精神。”

说着摆好杯盘,斟了一注,杯里冒出一股浓郁蜜香,小半是茶,大半都是上品的州贡蜂糖,调得茶色如琥珀一般。

时晴雪看得整个人都亮起来,搂着宫婆子欣喜不胜:

“谢谢婆婆!婆婆真是贴心人!”

一时抛了书卷,抢来托盘,赶紧拈了块细果花糕,喜孜孜地送进嘴里。

片刻精光,犹不忘吮指回味。

宫婆子摇头直笑,看了看那卷古册,又隐隐点头,说道:

“姑娘天天跑那书院,果然学有所成。这种“古望舒文”最是奇古深奥,字多歧异,姑娘竟也能读,不容易啊!”

时晴雪正捂着小嘴,细嚼快咽,虽然塞得满嘴香甜,仍是含煳回话:

“其实也不会很难啦!书院的古先生有教过,娘也帮我解过这一篇。我觉得这文字形状有趣,才想多看一些。毕竟是异国古字,真要学来,好像也没什么用。”

古册上的文字似篆非篆,笔致瘦长曲折,有如一个个萤火飞舞的路线。

结构虽不繁复,却与方正的中州字体迥异,正是上古望舒国、今称“望舒六州”的边疆秘境所首见的古文字。

望、舒、宵、明、烛、光。

这是当朝史册记载的六州之名,实际上却从未真正纳入版图。

望舒六州地势扼西方锁钥,再往西行,便是中州君王从未征服过的化外异国,其民以女为尊,自古以来大多拥立女王,尊以“月御”之号,定都于居六州之中的瑶都古城,文化兼容中土、西域之长,全盛时期甚至超过中州。

中州皇帝多次挥兵西征,总是无法奈何掌握一切地利的月御王及望舒之民,不得不将此划为西境疆土的终点。

日月争辉的凿战早已远去,往来关外的通道却因此而开。

望舒的香料、芝药、玉璧均为中土所无的绝品,无数商旅趋之若鹜,藉战事开道之便转手回到中洲,长久下来,遂促成西行之风。

随着年岁迁移,望舒六州的文物多有传入中土者,以古望舒文誊写的典籍尤其为宿儒学者所宝爱,若能解读,便有可能左证许久上古失传的典章制度、丹青史事,有时也能意外发现中土古籍的残篇,往往别开生面,弥足珍贵。

这种文字绝传千年,连当世的望舒之民都没在使用,宫婆子居然一眼看出,倒让时晴雪有些好奇。

“婆婆也会看望舒文么?”

“看不懂。”

宫婆子眯起满布皱纹的眼角,呵呵而笑:

“虽然不懂,婆子总也活了一把年纪,还叫得出这些萤虫小字的名头。建这庄子的时家老祖宗学问极大,听说是很懂望舒文的。姑娘看的,就是老祖宗的藏书罢?”

时晴雪放下蜜茶杯子,腼腆一笑。

“我还没能全部看懂,比不上娘啦!等娘亲回来,还有好多疑难要问她呢。”

说着说着,忽然一阵倦意袭来,薄薄的眼皮没来由地重了起来。

宫婆子一笑:

“姑娘累啦,这般精神可看不得书。”

时晴雪迟滞地摇了摇头,嘴里兀自呢喃:

“我……我还不累啦。再……再看一会儿……”

话到半途,

“咚”地趴倒在案,旋即发出细细小小的可爱鼾息。

宫婆子拍了拍手,几个侍女快步入房,熟练无比地将时晴雪扶起身来,收书拭案,掀被铺床,没两下时晴雪就四平八稳地躺上了自个儿的床。

一名侍女替她拉紧衣襟,以避秋夜寒凉,连拉了几下,忽然脸红。

旁边的婢侍正等着盖被,见状不由问道:

“漱香,怎么啦?”

那侍女漱香俏红着脸,细声道:

“小姐……胸口好撑,拉不起来。”

众女一愕,无不爆出噗哧嘻笑;又见时晴雪就枕仰躺,月白小衣下的胸型依然曲线挺耸,明明同为女身,却都看得心中怦然,还没来得及取笑漱香,却听一旁的老嗓子轻咳一声,似要发作。

婢侍们不敢多嘴,快手快脚地帮时晴雪整衣盖被,点上一盏养神熏香,助她好梦。

宫婆子这才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诸女鱼贯而出,同时把参了药的茶点统统收走。

如何让乖女儿早睡早起,日日养足精神,一直是时婵娟离家时交付下人的重要课题。

宫婆子这招用过不知多少次,已是老套中的老套,但只要以甜食为饵,从不落空。

“小姐忒没心机,可不尽是好事。”

宫婆子低声一笑,却隐有叹息之声。

肥短的指掌轻轻挥过,灯盏里的火苗应手而熄。

房里重陷漆黑,只有时晴雪几不可闻的轻息时起时落,睡得香甜************一阵脚步声踏破寂静。

清秋月夜,皇城里倏然杀机重重。

屋间幢影疾奔过数道身形,全都紧追着十余步外转拐无定的那道银光!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包抄之下,银光逐渐被锁困在昭阳大街的巷区之中,闪避追兵的路线愈来愈窄,终于到了每条巷口都堵上一人的地步。

“玉兔飞贼,还不束手就擒!”

京城剑术名流“逝水剑”的元老鱼满容挺剑厉喝,堆满细皱的眼角精光迸射,长袍袖舞,一柄碧荧剑光凭空掠开,霎时宛如覆水奔流,一招居然分指五处!身着白衣的曼妙身形眼看难逃,忽然反身振臂,势欲飞指弹剑。

鱼满容变招快绝,五剑忽又流聚为一,剑上潜劲暴长,就要摧破指力,一举杀败对方——白衣女子忽然纵起。

无论一剑或是五剑,同样都是这招“萍水东流”的精妙路数,同样具有偌大威力,可偏偏在变换路数的一瞬间被白衣女子逮着,化身如线的精妙轻功骤然发动,竟然就这么从剑光聚合之间一掠而出,堪堪掠着发丝鱼满容惊怒交迸,转头喝骂:

“贼……”

一字冲出,一口气突然接不上来。

白衣女子闪过剑招时顺手一掌,已然扫过鱼满容的颈侧,劲力缓得半刻发作,顿时教名满京师的老剑客脸色倏青,悠悠颤颤地倒了下去。

一旁的五形院拳师彭胜赶忙搀住,朝左右弟子叫道:

“还不照看鱼老!那女贼身法诡异,你们别要迎上!”

众人骇异之余,鼻端同时嗅到一股桂花香气。

那白衣女子晃眼而过,体香袭人,年岁较轻的男众都不禁一荡:

“那飞贼十几年前便已出道,怎……怎地仍有如此少女幽香?”

女子接连穿过九环刀、点钢叉、分水蛾眉刺三般兵刃拦截,复又让开五形院彭胜的捶拳之劲,腾挪变幻,竟又重出包围圈外,展身便走。

众人亲见那女子轻功过人,好不容易借着伏兵之势将之截下,一旦又给走脱,今夜哪有机会追得?急恨之下,数名好手飞扑而去,却都被女子一一甩掉。

一缕风声悄悄破开。

羽箭横空,突然将白衣女子的去势钉住!四面八方数十双眼睛里,都清清楚楚看见那一箭自暗处倏然飞出,当堂射中女子胸肋正中。

女子被射得腾腾连退,没几步便跌坐在地,却无血花。

那箭镞微微陷进女子衣褶,须臾便朝斜里落下,显然射中的并非寻常夜行装束,而是件能防兵刀的精织甲衣纵然如此,这一箭的威力依然让女子为之止步,更是首次中招。

即使覆着面纱,依然可看出她神情苦楚,极为难当。

鱼满容才刚支起身子,忽见此箭,不觉惊道:

“这箭……好生厉害!是何方高人出手相助?”

暗处传来一声冷笑,一名身披铜甲的汉子当先走到月光之下,盔上竖起一枚铁铸鹰翎,寒月之下闪着熠熠冷辉。

那射手身后隐隐散开数人,盔甲均是一般模样,俱都持弓搭箭,对准了圈子里的白衣女子,顿成围杀之局。

““绿柳麾”的……锋棱十二翮!”

不只鱼满容及彭胜,许多人都同时惊唿出来。

“绿柳麾”是神射世家李氏的私军,名列六大家门。

李氏与皇城豪门“银鞍将府”牧氏齐名,并称“朝野两军,骑射双绝”,乃是六家之中势力最庞大的两支。

相传古有善射名将,夜引长弓,隔江袭杀敌将于帷幕之中,敌军惊传为“一箭破一阵”的不世神箭,正是李家先人。

前朝覆灭之后,李家射手因改朝换代,再不为将,但旧属的弓弩队誓死不离李家营帐,遂成累世家将。

李家留称最后驻军的“绿柳麾”为名,后人继续精研箭术,几代下来,已成为武林中最可怕的狙杀者。

李家家主以“飞将”为号,麾下分出各支,有列阵围敌的“羽猎队”、操使机弩的“元戎军”、更有伏杀于无形的冷箭杀手……“锋棱十二翮”正是绿柳麾中的一批精英箭手。

这十二人不分姓字、不问缘由,全听主人命令出手,任何对手都不容情。

皇城武人大多久闻其名,却未曾见过们的本领;此时目睹其箭术之能,不觉惊骇:

“仅仅一箭,就能制服玉兔飞贼,要是十二箭齐出,谁还能有命在?”

那当先发箭的锋棱射手走上前来,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冷冷停在白衣女子面前,一声寒笑:

“主子有命,留你活路。玉兔贼子!你若不想多受苦楚,便自行拿下面罩,让大家看看你这伤人窃物的贱妇是怎生模样!”

白衣女子静静抬头,眸子里只是淡淡冷笑。

那射手冷哼一声,以手中长弓将她面纱挑起。

才隐约露出半张脸,忽然面露诧色,惊叱:

“你……你不是……你是何人?”

银光乍起,白衣少女手中多了一双雪亮匕首,趁着那名锋棱射手惊诧之际,两刀将那弓断作三节,人已一熘烟地倒退弹出!风声骤响,其余众射手同时放箭,却已无奇袭之效,那女子双匕飞舞,脚步疾变,居然堪堪挡开一阵,趁机撞入人群之中。

有了人肉盾牌阻碍箭势,白衣女子又施展起那扑朔迷离的步法,接连闪过紧随围至的虎翼班刀手、五形院门人,一连甩开十几人,再度闪入巷弄阴影之中情势倏又大乱。

彭胜推开挡路的同伴,一路勐追,情急大喊:

“大伙儿看紧!别放走了玉兔飞贼!”

“不是她!”

众人愕然回望,却见那名锋棱射手摔下断弓,厉声怒吼:

“那玉兔十几年前就出道,哪得这般年轻!这……这是调虎离山的诡计!”

此言一出,人人讶异,随之而来的却是不寒而栗。

若是玉兔飞贼的手下便有这等能耐,能在皇城各路好手、外加“锋棱十二翮”夹击之下脱身,那么她本人的功力又到了什么样的地步?************阒夜中天,依旧月华满照。

夜雾里浮出一具窈窕动人的轮廓,神不知、鬼不觉地旋落在皇城第一高楼“鸿鹄居”的九重檐角之上,白衣巧妙地融入反射着月光的琉璃宝瓦之中,现于黑夜,立于高楼,竟是毫不显眼。

鸿鹄居是皇城里历时最悠久的一家酒楼,高逾九层的楼阁虽然梁柱皆老,却不掩那股欲上青天的劲拔之意,更止不住历代过客登楼极目的怀古之情。

足以俯瞰王都的壮阔视野,引领着无数豪杰的逸兴壮思,与之相较,周遭的小楼连院无非燕雀之属,愈发衬得楼高气阔,无堪比肩。

若非宵禁之故,此时楼中应该仍是一阵传杯送盏,述说着荡气回肠的英雄梦檐高风急,时婵娟翩然立定,轻轻抚平飘飞的鬓发,围颈而绕的绢纱长巾在身后翻飞,抖开两道潋滟银波。

从楼顶望去,全城通衢的经纬纵横一览无遗,当然也看得到远在几个街坊外的昭阳大街。

月光所及之处,隐约可见数拨人马乱哄哄地奔来驰去。

时婵娟欣然旁观,面纱底下扬起一丝戏谑笑意,彷佛看的是场连台好戏。

不经意间,一道清朗的男声自檐下传来。

“凭空往复,隐显随心,多么不可思议的的轻功造诣!广寒玉兔,不愧是天下第一神行。”

显然鸿鹄居顶层里有人相候。

时婵娟神色自若,径往檐角一坐,语调忽有些感叹:

“对头太多,当兔子的只好跑得快些啦!我没时间多说闲话,约你出来,只想问一件事。”

那人语调悠闲,却道:

“那也不急。我脖子上都给人用刀架住啦,说起话来总觉得凉飕飕的。你要不要也先看看自己?”

时婵娟朝斜里一瞥,一道冷芒赫然映射入眼。

一柄阔如男掌的精钢剑锋横指颈边,来得毫无声响,剑柄握在一只束袍披甲的铁臂之中,魁梧的身影彷佛就要盖过自己。

来人一脸凝肃,目不转睛地盯视过来,正是率领虎翼班的六品骁骑尉熊凌开。

“我还以为能静一会儿呢!这么快就有人来啦。”

时婵娟从容一笑,明明无意做作,话里的调子就是千娇百媚:

“别人都跑昭阳大街去啦,大人可怎么找来的?”

熊凌开哼了一声,脸上神情却颇复杂。

“十七年前你就来这一招,别以为没人会记得。你想不到有人能追到这儿罢?”

“怎么会呢?我也记得你哪,熊大人。”

时婵娟斜首娇笑,彷佛没把相逼粉颈的利刃放在心上:

“多年不见,你也干到虎翼班的头子啦!莫将军要能看见,一定欢喜得紧。”

熊凌开嘴角微震,厉声怒吼:

“住口!”

阔剑一挺,几乎切入时婵娟肩颈的肌肤,控剑的指掌却微有颤抖。

“广寒玉兔!当年你说要退隐山庄,不再作案,为何如今又破誓偷盗?甚且还出手伤人!我只听你解释一次,若不说得清楚,今日我绝不放你!”

语调愈说愈是激昂,竟是难以自制。

时婵娟回望于他,缓缓摇头,美眸里隐隐有相询之意。

“我没说谎,也没破了自己的誓言。”

时婵娟温颜一笑,眼神却深邃得令人难以看透:

“我比你还想知道:到底是谁,顶着十七年不见的“广寒玉兔”名头招摇撞骗,还把这帐赖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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